作者 | 清歌向暖来源 | 历史教师王汉周 00 万历二十三年（1595年），拱卫京畿的重镇——蓟镇，发生兵变。 这次兵变的影响实在很小，小到《明史》上一个字都没记载。 但是，哗变士兵的来头却很大——浙兵！ 换言之，他们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戚家军！ 二代。初代军魂戚继光此时已去世十多年。 为什么一向敢打敢拼，作风优良的一代传奇戚家军会兵变呢？ 这件事还要从头说起。 01 万历二十一年（1593年）正月初六，李如松率领四万大军到达平壤城下，积极准备攻城。 李如松画像 战前，为了充分调动士气，李如松公布了赏格：谁能打败日军，第一个冲进平壤城，赏银一万两，外加世袭的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官位！ 宋应昌《经略复国要编·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》载：“即传号令，许以先登者赏银一万两，世袭指挥使。” 同时，李如松明确表示，此战不以各部割取日军的首级数作为战后的评功标准。 因为老兵油子杀良冒功也是明军传统了，平壤城中还有很多朝鲜百姓，毕竟是出国打仗，要注意形象。 重赏之下，必有勇夫，这一仗打出了明军的精气神。 尤其以进攻平壤城北牡丹峰的浙兵吴惟忠部为最。 牡丹峰与平壤城互为掎角之势，上面驻守着前藤忠一率领的五千多日军，装备有新式火绳枪。 吴惟忠率部仰攻，难度可想而知。 交战中，吴惟忠身中弹丸数颗，可仍然重伤不下火线。 浙兵大多数和日军都有着血海深仇，在吴惟忠强大的感染力下，浙兵奋力冲杀，将明军的旗帜第一个插在了平壤城头。 02 但当浙兵冲进平壤城之后，一个个都懵了：李如松嫡系的辽东骑兵，每个人的马腹下面，都挂着三四五个日军人头！ 不是说好不以斩获首级多少算功劳的吗？为什么他们还在砍人头？ 带着这个疑问，到了战后评功的时候，浙兵的部将们看了一眼功劳簿，上面赫然写着“首功人员”：杨元、李如柏、李如梅、李宁、张世爵、杨绍先、钱世桢…… 清一色的辽东系出身！ 吴惟忠和浙兵参将骆尚志虽然也在上面，但他们是“次一等”…… 理由是：辽东军在平壤之战中斩获日军首级1500余颗，功劳大大的，反观浙兵，斩获基本没有！ 让你们列名，还是照顾你们！ 浙兵这一下全明白了，敢情李如松开完大会之后给自己的嫡系又开了一次小会，宣布了全然相反的两道命令！ 浙兵千总王必迪当场就狂飙垃圾话：“李如松，你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干的都是人事吗？兄弟们流血牺牲，你却在背后下黑手！” 当时在场有很多人，李如松为了照顾影响，并不好发作，只好拿出自己的部分私房钱分发给浙兵，把事情先给压了下去。 《李朝实录》： “提督（李如松）至开城，诸将游击以下，皆跪而听令，王必迪独立而言曰：‘老爷不智、不信、不仁如此，而可能用兵乎？’ 提督怒曰：‘何谓也？’ 必迪曰：‘平壤攻城之日，不令而战，故军士不及炊食。为将者不念军士之饥，而遽使攻城，是谓不仁也。 围城之日，俺在军后闻之，老爷驰马城外，督战曰：‘先上城者, 与银三百两, 或授以都指挥佥使。’今者先登者众，而三百两银何在？指挥佥使，又何在焉？是谓不信也。 大军不为前进，只率先锋往击，一有蹉跌，大军挫气而退，以是言之, 非不智而何？如此而可以攻城耶？’ 提督闻其言, 即出银给南兵云。” 不过，请放心，这件事，肯定不会以李如松吃暗亏作为终局的...... 03 几天后，兵部主事袁黄来到前线，来给大头兵们兑现一万两赏银的事宜。 浙兵兴高采烈！ 因为之前李如松已经给他们分了钱，这就代表李如松已经承认了浙兵首先攻进城的功劳。 而李如松的顶头上司备倭经略宋应昌也已经和袁黄打了招呼，这下他们那一万两银子算是十拿九稳了。 宋应昌《经略复国要编·与袁赞画书》载：“吴惟忠素称名将，门下当私以鄙意，谕渠努力建功，后必首叙。”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，李如松在向上打报告的时候，依旧以辽东系的杨元做为首功第一。 最后，吴惟忠得到赏银20两！ 此时戚继光已死，张居正成了反面典型，最宝贝浙兵的两个实权人物都不在了。 虽然宋应昌上疏反对，但却被李如松以“宋应昌没到实地考察过，他不了解前线情况”给怼了回去。 而这种嘴皮官司即使打到御前也是没用，因为万历心里还是偏袒李如松多一点。 银子就这样落在了李如松嫡系的手里。 而这还不是浙兵的最惨时刻，李如松决心整人整到底...... 04 按以往，大头兵的年工资是18两左右。 当初为了激励明军入朝参战，宋应昌特地向上面打报告，把饷银升格成了双份。 另外再加上各种补助，工资涨到了43两左右。 宋应昌《经略复国要编·移本部咨》：各于原支数目外，量加一倍，以寓优恤之意。 宋应昌画像 为了保证大头兵的待遇，宋应昌甚至给万历上疏奏请在朝鲜挖金矿。 首先，朝鲜人一定不会同意开金矿； 其次，李如松觉得宋应昌在朝鲜一天，自己就束手束脚，浑身不舒服，更兼刚和他吵了架，也没什么好脸色； 再者，内阁那群人觉得发双倍工资没必要，照宋应昌这么发下去，大明就该穷的当裤子了。 在三方合力作用之下，宋应昌被解职退休回家养老。 宋应昌走后，朝鲜的事情交由李如松全权处理。 于是，很快，浙兵发现，自己的双份工资没有了。 又过一段时间，原本18两的额定工资也不及时发放了。 有浙兵三三两两去找李如松要说法，李如松却表示：“大家都比较困难，我也没有多余的钱，平壤之战后你们就休息了，钱自然就少拨了一点，放心，回国之后我给你们补！” 实际上，李如松自己在朝鲜硬碰硬的跟日本打了两仗后，差不多就休息了。 其中的原因，一是因为明军的战线拉的太长，朝鲜人又不负责大军的粮草，导致明军的后援接济不上，无力再战； 二是因为打完碧蹄馆之战后，李如松亲卫家丁阵亡很多，明初的卫所制到了万历年间早就名存实亡，将领们都靠着家丁打仗，这些人都是李家的宝贝，李如松折损不起。 在李如松看来，自己打压浙兵也没什么不对。 毕竟亲疏有别，关系有远有近，总归是要让自己的嫡系先吃饱了，剩下的再分给别人。 碧蹄馆之战中，如果不是有杨元的拼死接应，李如松半只脚已经到了鬼门关。 从中央到军队，大明的内耗实在太严重，大家都是不认组织只认人。 如果带着浙兵，李如松可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回来。 05 虽然仗打赢了，可并不代表事情结束了。 万历二十一年（1593年）十二月，中日双方全部偃旗息鼓，李如松率部撤回辽东。 浙兵随即跟着回撤，一部分返回浙江，一部分返回蓟镇。 二十几年前，戚继光当过蓟镇总兵，浙兵一部被他带到了当地，从此在这里安家。 浙兵们回到家之后，慢慢回过味儿来了，老子们把仗打完了，可工资到现在还没发呢？ 老婆要买首饰，儿子要读书，家里都没米下锅了！ 李如松是说过要给我们钱，可他现在在辽东，怎么找？ 索性在蓟镇开闹！ 蓟镇离北京很近，动静很容易就会传到京城去，到时候咱们就有钱了！ 于是，蓟镇三协营的浙兵在小军校胡怀德和李无逸的领导下，开始聚众向蓟镇总兵王保索要工资。 其中还包括朝廷已经发给辽东系的一万两赏银。 诸葛元声《两朝平壤录》：“朝鲜南兵撤回时，以王赏不给（如松攻平壤时，约先登者给银万两，南兵果先登），鼓噪于石门寨。” 本来，明军时常会因为欠饷发生的鼓噪，地方官基本都是大事化小，小事化了，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，花钱了事，实在不可控制了才会就地剿灭。 可王保听到有人找他上访要工资，眼睛里却闪出了金光。 在王保看来，这是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啊——如果把闹事的大头兵处理了，自己不就是有功之臣了？ 在王保的有心指引下，事情正向不可控的深渊滑去。 06 为了以最小代价博取最大的功劳，王保还动了一番脑筋。 他先找人跟大头兵们谈判，骗他们：“工资的事好商量，你们先找些人跟我去校场，领钱的时候大家排好队。” 可当浙兵按吩咐到了大校场之后，却没看见银子，只看见了一把把明晃晃的屠刀！ 随着王保一声令下，蓟镇士兵立即对手无寸铁的浙兵们展开屠杀。 在一阵血腥的屠杀过后，王保生怕身边还有浙兵漏网，就拿出花名册点名，凡是籍贯载明是浙江人的，一律拉出去斩首。 事后，王保重贿巡按御史马文卿，请他为自己开脱。 而此时担任蓟镇副总兵的是李如柏，在朝鲜时他就很讨厌这些浙兵，这次王保以兵变的名义杀了他们，正中李如柏的下怀。 就这样，在蓟镇众多官员的遮盖下，朝廷的处理结果也很粗暴，胡怀德和李无逸被押送到京，审都不审，直接把脑袋砍下来，挂到旗杆上示众。 《明神宗实录》万历二十三年十一月壬午条下载： “先是南兵鼓噪，总兵王保欲张大其事，冀以邀赏。给事中戴士衡、御史汪以时交章论之，言南兵以要赏结聚，本无逆谋，及总兵王保令各纳军器，赴教场听处分，南兵已唯唯听命，及甫入教场，而王保挥兵乱斫，死者无数。 乱斫之后令分队过堂，按籍点名，随点随斩，虽长平、新安之杀降坑卒，未为过之。 且传言杀南兵之夜，官军乘势劫掠，抢掳恣淫，被害诸商确有的证。滥杀之惨，何可胜言！ …… 巡关御史马文卿遂力言南兵之大逆有十，而诸早见密谋、转危为安者有三。兵部据以覆请，言各兵逆状已着，当阵擒斩有数，乞赐独断，免行勘覆，首恶到京，即速行枭示以正典刑。上如部议。” 07 至于这幕惨剧造成的具体的伤亡数字，目前已经无可稽考，各种材料众说纷纭。 人数最多的记录见诸于朝鲜史料《宣祖实录》，达到3300多人； 人数最少的记录则来自事件的亲历者，兵部主事孙鑛所写的《孙月峰先生全集》，仅有160余人。 孙鑛的理由是：如果蓟镇真杀了太多人，朝廷事后绝对不可能轻放，唯一的理由就是这群浙兵确实有问题。 又因为蓟镇离北京太近，一点小事以讹传讹就变成了塌天大祸，人数才会传的如此离奇。 《孙月峰先生全集》载： 昨剿乱兵所擒斩原止前数，亦既有小启奉达矣。乃今闻京中讹传谓所杀至二千人，既昨陈云鸿来亦有此说，且谓内有冤枉。揆厥所由，多由乱兵之亲知见此番处分太正法，故播为此说，将使谓处之已甚，冀掩护其过恶耳。昨台衡覆疏内亦谓不妨续报，但斩获须要首级，有固难以隐匿，无亦不可虚增。…… 且今所擒杀止一百五六十人，即首恶之宥者尚多，而尚谓之滥杀乎？ 对于《宣祖实录》中的记载，我们有理由相信是以讹传讹，消息传到北京的时候已经说蓟镇处决了2000多乱兵，等传到朝鲜再加上1000多也不稀奇。 但孙鑛的记载也是有误的，道理很简单：王保领着人杀了一夜的“乱兵”，后面更是玩出了花名册点名杀人的花样，折腾了一宿，就杀了160多人？ 这是在哄傻子玩。 综上，老王还是相信诸葛元声在《两朝平壤录》中的记载，被屠杀的浙兵达到1300余人。 对于朝廷的处理的办法，人民群众以实际行动表示了他们的抗议。 等到第二次援朝战争爆发，朝廷再去浙江征调有经验士兵应募的时候，场面远没有第一次时那么火爆； 勉强招上来的这群人，表现也不如当初打平壤那般亮眼。 热血已凉，人心已冷。 等凉透的时候，大明也就差不多了......点击「历史教师王汉周」阅读原文​